第十一章-《血色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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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钟跃民一边拔毛一边吩咐道:“你去告诉满囤,让他弄些调料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在营房后的小山上点起一堆篝火,钟跃民用稀泥巴把鸡糊了起来,架在火堆上不停地翻动,做这种叫花鸡很简单,不一会儿诱人的香味儿就飘出来了。

    满囤拎着酱油瓶子从下面爬上来,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包调料递给钟跃民,嘱咐道:“兄弟,千万烤熟点儿,别吃坏了肚子,俺还得去炊事班帮厨,你们吃完早点儿回去。”

    张海洋虚情假意地让着:“大哥,你可不能走,一会儿就熟,吃完了再走。”

    满囤说:“一只鸡算啥?你们吃吧,俺在炊事班吃,哥哥要图个好表现不是?”

    钟跃民应和道:“这倒也是,大哥,你每天扫院子、帮厨已经这么长时间了,这可不能半途而废,咱得坚持下去。”

    “兄弟说得是,俺走啦。”

    满囤走后,钟跃民和张海洋大笑起来。

    钟跃民把烤鸡从火堆里扒出来,说:“你丫真够孙子的,请人家吃鸡,透着一股假劲儿,人家要是实心眼儿真不走了,你丫准急了。”

    张海洋笑道:“这倒是真的,我怎么觉着你留在这儿也多余,你是不是也去炊事班帮帮厨?”

    “去你大爷的,你想什么呢?”

    两人迫不及待地剥掉泥巴,撕下鸡大腿,蘸着调料狼吞虎咽起来。

    钟跃民和张海洋没想到一只鸡能惹出这么大的事,在他们看来,一群鸡里偶尔少一只,根本不会引起主人的注意,谁家没事天天在鸡群里点数?再说了,就算少了一只,也是很正常的,主人也许会认为是被黄鼠狼叼走的。无论如何,为一只鸡绝对犯不上大动干戈。

    他们可想错了,这是犯了以己度人的毛病,要是他俩养鸡,很有可能丢几只也不知道,可这鸡是政治部于副主任的老婆养的,人家可是天天过数。这是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于副主任的老婆是从农村来随军的,一只母鸡在她的眼里,其分量比磨盘还重。更重要的是,于副主任惧内是出了名的,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发现丢了鸡便极快地作出反应,这点儿小事竟报到了保卫部门。军保卫处的干事在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了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保卫处初步断定,这件事是侦察营的人干的。侦察营的孙教导员召集了下面3个连队的指导员摸情况,这时一连指导员董明猛地想起昨天炊事班有人向他反映吴满囤曾去炊事班拿过调料,于是他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

    董明带兵也七八年了,他太了解吴满囤这类从农村入伍的战士了,他们的全部希望就是能在部队提干,从而跳出贫困的环境,这类战士胆子很小,处事谨小慎微,在服役期间战战兢兢,生怕因得罪领导而耽误了前程。董明想,就凭吴满囤那点儿胆儿,打死他也不敢偷鸡,问题的关键是吴满囤身边那两个坏小子。平心而论,钟跃民和张海洋平时在军事训练方面表现还是不错的,就是浑身的少爷做派,在处理内务方面懒得流油,全连人谁都能看出来,他俩和吴满囤的友谊充满了功利色彩。据有人反映,这三人还私下里拜了把兄弟,平时彼此还称兄道弟的,钟跃民和张海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在军营里找个仆人,虽然他们自以为做得很诡秘,尤其是钟跃民,一见了吴满囤嘴上就像是抹了蜜,夸起满囤来旁人听得都肉麻,但是这些事都瞒不过董明的眼睛。他本想找个机会好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没想到这次就出了事。董明百分之百地认定,这件事是钟跃民和张海洋干的。

    晚点名后,董明把这件事向全连挑明了,他讲话的时候态度是很平和的:“同志们,这几天训练很艰苦,大家都很疲劳,我也不想多占用大家的时间。现在我只说一件事,昨天,政治部于副主任家丢了一只正下蛋的母鸡,今天上午有人在咱们营房后面的小山上发现鸡毛和鸡骨头,还有烧火的痕迹。现在我们已经初步断定,这件事是咱们连的个别人干的,是谁我就不点名了,我给他留点儿面子。我希望,干这件事的人,能主动来找我或连长,把事情谈清楚,我和连长随时在连部恭候。我们要看看他承认错误的态度,态度好,可以从轻处理,如果他不主动来找我们,对不起,我就该找你了,到那时候,这件事一定要严肃处理。好,我就说到这里,解散!”

    战士们议论纷纷散去,钟跃民对张海洋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向操场边走去。

    在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小声说:“是不是走漏风声了?指导员好像有所指。”

    钟跃民说:“要真是走漏了风声,也是满囤这小子,就怕这小子经不住指导员诈。”

    张海洋有些担心:“与其让他把咱俩撂出来,还不如咱自己自首去,反正不就是一只鸡吗?顶多挨顿批评,赔钱了事。”

    钟跃民不同意:“要是指导员根本就不知道是谁,不过是诈一下,咱们不是把自己给撂出来了吗?要我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只要满囤不开口,咱俩打死也不承认。”

    “要是满囤承认了怎么办?”

    钟跃民冷冷地说:“那么咱就饶不了他。”

    董明讲完话以后就回到一连连部翻开了报纸,连长刘永华闲得没事便把手枪拆卸开,仔细地擦拭着,他们在等待着肇事者主动前来投案自首,董明甚至在考虑如何从轻发落他们。

    半个小时过去了,董明把报纸的几个版面通通浏览了一遍,连长刘永华的手枪也擦得锃亮放进了枪套儿,投案自首的人居然没来,这大大地出乎董明的预料。他看看表,突然把报纸往桌上一拍,怒气冲冲地骂道:“妈的,居然没人来承认?咱们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了,太不像话了。”

    刘永华吼道:“通信员。”

    连部通信员走进来。

    连长刘永华命令道:“你去五班看看,钟跃民和张海洋睡了没有。”

    通信员去了不到3分钟就回来了:“报告,钟跃民和张海洋已经睡着了,钟跃民还打呼噜呢。”

    董明和刘永华顿时大怒,这两个浑蛋太可气了,他们白白等了半个小时,谁知他俩早睡着了,人家只当你说话是放屁,根本不在意。

    刘永华命令通信员道:“你去把五班吴满囤叫来。”

    董明说:“你先别这么大火气,等他来了,我先问问,这是个老实人,你别吓着他。”

    不一会儿满囤怯生生地走了进来:“指导员、连长,您找俺?”

    董明语气平和地说:“嗯,你坐吧。”

    满囤点头哈腰地不肯坐:“指导员,您坐,俺站着就行。”

    董明说:“满囤呀,自从你到一连以后,一直表现不错,我和连长大会小会可没少表扬你。”

    满囤忙不迭地回答:“这俺知道,您和连长是栽培俺,俺心里有数,俺知恩。”

    董明实在不忍吓唬他,便索性把话挑明了:“好,我也不和你兜圈子了,就直说吧,于副主任家丢的那只鸡,你知道是谁干的吗?”

    满囤的脸立刻变得发白:“这……指导员,俺不知道。”

    董明和颜悦色地开导道:“满囤,你是个老实人,我们既不想诈你,也不想吓唬你,只想让你实话实说,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说实话,我和连长决不会为难你。”

    满囤强撑着说:“指导员,俺真的不知道。”

    连长火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水缸子都被震得跳起来,满囤吓得一哆嗦,他惊慌地望着指导员和连长。

    连长怒道:“好哇,你这个老实人也学会撒谎了是不是?学坏学得还真快,我问你,你到炊事班要调料干什么用?”

    “这……”

    连长刘永华亮出了撒手锏,这对于满囤来说,是最具杀伤力的,他冷冷地吐出一句话:“这些你可以不说,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给我听好,你还想不想在部队干了?”

    满囤一下子哭出了声:“连长、指导员,俺说,俺全说,求求你们,千万别让俺离开部队……”

    对钟跃民和张海洋的处理决定很快就批下来了,每人一个警告处分。当指导员董明站在队列前宣读处理决定时,站在队列里的钟跃民脸上毫无表情。张海洋则恶狠狠地斜视着吴满囤。

    吴满囤偷偷地看了一眼钟跃民,满脸惊慌。

    队列解散以后,钟跃民和张海洋一前一后地来到操场边的双杠旁,张海洋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就因为满囤,咱俩每人闹个警告处分,这王八蛋,我非收拾他不可。”

    钟跃民若无其事地抽着烟:“不就是个警告处分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也太拿这当回事了。”

    张海洋还是怒气难消:“我他妈生气,这叫玩了一辈子鹰,叫鹰啄了眼睛,咱俩这么精,怎么栽到一个土包子手里?这事儿不能就这么完了。”

    吴满囤怯生生地找到这里,他很想向这两位兄弟解释一下。

    钟跃民和张海洋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一声不吭。

    满囤迟疑地停住脚步:“兄……兄弟,你们听俺说……”

    钟跃民和颜悦色地说:“满囤,你别说了,你揭发得对,我们真该好好感谢你呀,要不是你,我们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滑越远,以后你得多帮助我们呀。”

    张海洋攥紧拳头,咬着牙跨上一步。

    满囤吓得后退一步,钟跃民按住张海洋的肩膀问满囤:“你还有事吗?”

    满囤哑口无言,默默地走开了。

    钟跃民盯着满囤的背影突然笑了:“海洋,下星期的训练科目是什么?”

    “散打呗,最累人的科目。”

    钟跃民冷冷一笑说:“散打对练时和满囤凑个对儿怎么样?”

    张海洋一拍后脑勺,惊喜地喊道:“好主意,这小子那熊样儿,我一拳就能把他收拾了。跃民,你可够阴的。”

    钟跃民淡淡一笑:“哥们儿,怎么能这样说,这是训练嘛,上级不是常说,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要是平时也流点血呢,对训练不是更有好处吗?”

    徒手格斗训练是侦察部队的主要训练科目,一个新兵在经过捕俘拳、擒敌拳等套路训练后,就开始进入散打训练了。服役两年以上的老侦察兵们都认为捕俘拳和擒敌拳是些小儿科的玩意儿,那一套动作打起来令人眼花缭乱,能把外行唬得一愣一愣的,其实实战效果却不怎么样。而真正的功夫都在散打中,这好比武林人物打擂台,拳脚上见功夫,技不如人就得被打下擂台。

    训练场上吼声震天,尘土飞扬。侦察兵们都在一对一地进行散打对练,战士们腾挪闪展,打作一团。

    张海洋和满囤面对面地站着准备对练,满囤不知所措地看着张海洋,他已经感到了一种恐惧。

    张海洋很诚恳地说:“吴满囤同志,我的军事技术和你比起来,还差得很远,你要好好帮助我呀。”

    这些言不由衷的话显然是说给旁人听的,满囤似乎感到有些不妙,他迟疑地四处看看。

    钟跃民在一旁和一个战士对练,他一个背挎动作将对练的战士摔出去,然后转过身来,双手叉腰盯着满囤。

    他的目光和满囤求助的目光相遇了,钟跃民的嘴角漾出一丝冷笑……

    张海洋半蹲下身子作出格斗架势,满囤端起双拳作出防护姿态。张海洋突然飞起一脚向满囤的腹部踢去,满囤连忙躲闪,谁知张海洋用的是虚招,他猛地收腿,左臂出手如电,一个漂亮的左勾拳击中满囤的鼻子,一声闷响,满囤仰面跌倒……正在一边观看的钟跃民一愣,连忙扑过去扶起满囤的头,满囤鼻腔中喷出的鲜血溅了钟跃民一脸。

    钟跃民对张海洋吼了一声:“快,帮我一下,快送医院。”

    钟跃民背起满囤冲出训练场。

    在医院的急诊室里,钟跃民和张海洋站在一边,看着几个医务人员围着受伤的满囤忙碌着。

    连长刘永华和指导员董明匆匆赶来。

    刘永华狠狠瞪了两人一眼,转过头问医生:“大夫,他的伤严重吗?”

    一个中年医生说:“鼻骨骨折,要是击打的力量再大一些就危险了,碎骨很容易伤及运动神经,不过,现在问题不大了。”

    董明审视着钟跃民和张海洋。

    张海洋低声说:“指导员,这件事怨我,是我失手了,我请求处分。”

    董明话里有话地说:“怎么又是你们俩?真巧啊。”

    刘永华也盯着张海洋说:“处分,处分谁啊?这么苦练军事技术,照理说我该表扬才是,不过嘛……这里面是不是有点儿别的原因啊?”

    钟跃民显得很委屈:“连长,您要这么说,我们可就冤了,练散打失手是常有的事,要是追究原因,我们以后可就没法练了。”

    满囤从病床上撑起身子做证道:“连长、指导员,张海洋的确是失手,他出拳时还喊过,要俺注意,俺的动作慢了些,没躲开。”

    董明挥挥手:“这件事以后再说,你们先回去,满囤最近不要参加训练了,先把伤养好了。”

    傍晚,钟跃民和张海洋神情沮丧地坐在操场的双杠旁,两人默默地吸着烟,谁也不说话。

    张海洋长吁了一口气:“跃民,我是不是太过分了?我心里……很别扭。”

    钟跃民也叹了口气:“海洋,别自责了,这件事儿怨我,主意是我出的。唉,这事儿干得有点儿过了。”

    张海洋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仔细想想,满囤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我真不该下黑手。”

    两个人又沉默了。

    第二天傍晚,一连的战士们浑身沾满泥土,筋疲力尽地从训练场回来,钟跃民和张海洋最后走进营区的院子。

    两人刚进院子突然僵住了,像是受到极大的震撼……

    他们看见脸上缠着纱布的吴满囤正在把一件件湿淋淋的军衣往绳子上晾……

    钟跃民和张海洋认出来了,这是他们昨天换下的军装,两人的眼里霎时竟贮满了泪水……

    这天晚上,钟跃民、张海洋、吴满囤又一起坐到了操场上,在熄灯号吹响之前,他们和好了。

    满囤应约来到操场上,他一见到钟跃民和张海洋就哭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弟兄们,连长刚一拍桌子,他就把两位兄弟给卖了,实在是没脸见人。

    他这一哭,钟跃民和张海洋的鼻子也酸了。

    张海洋抓着满囤的手惭愧地说:“满囤,我对不起你,那天我下了黑手,你……你别记恨我,我他妈太不够意思了。”

    钟跃民也低声说:“满囤,是我出的主意,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谅兄弟吗?”

    满囤双手捂住脸失声痛哭:“是俺对不起弟兄们,连长说俺要不说实话就让俺退伍回老家。兄弟,俺不能回去啊。你们没尝过穷的滋味,俺长这么大,连棒子面都没敢大口吃过,俺下面还有6个弟妹,为俺当兵,俺爹硬是给支书家白干了3年活儿,砍柴、挑水、煮猪食,3年呀,一天都不敢耽误。支书还算有良心,到公社武装部替俺求了个名额,拿到入伍通知书那天,俺爹跪在支书院里把脑门儿都磕出血了……”

    钟跃民沉痛地抱住满囤:“满囤,你别说了……这些事你怎么不早说啊……”

    “到了部队,俺像是进了天堂呀,有衣穿,有饱饭吃。俺不怕你们笑话,俺吃野菜糊糊真吃怕了,就指望着在部队好好干,混个一官半职,爹娘和弟妹们日后也有个盼头。俺没门子、没文化,可俺有力气,能干活儿,雷锋不就这么干出来的吗……兄弟啊,俺忘不了离村的那天,全村的乡亲们都在村口给俺送行,俺走一程就回身磕3个头,再走一程再磕……”

    满囤哭得说不下去了。

    张海洋也忍不住哭了。

    钟跃民没有哭,但他平生第一次有做了亏心事的感觉,也是第一次学会了忏悔。

    1969年年初,中苏边境战争在东北边境的珍宝岛地区爆发,整个世界的目光都投向这个位于黑龙江虎林县,在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面积仅为0.74平方公里的小岛。两个曾经亲密无间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军队在这一地区进行了一场有限的边境战争,双方的军人在战斗中都表现出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不畏牺牲的决死姿态。尽管双方军队的装备悬殊,但中国军人不要命的作战姿态着实使苏联军人吃了一惊。战后,一个参加过珍宝岛战斗的苏军少校惊魂未定地说,他亲眼看见一个中国的火箭筒手竟然在距离苏军坦克七八米的位置上开火,这完全是一种和对方同归于尽的作战方式。在总兵力超过500万的中国军队里,这种不要命的军人哪怕只有1/10,也是个可怕的数字。

    这场有限的边境战争虽然暂时结束了,但在两国漫长的国境线上,苏军的55个摩托化步兵师、12个战役火箭师、10个坦克师、4个空军军团,总兵力100万,正虎视眈眈地陈兵边境,战争的阴影笼罩着国境线。

    1969年的中国已变成了一座庞大的兵营,这一年的军费开支猛增了38%,中国无可奈何地转入了战时经济体制。总兵力500万的中国军队,完全进入临战状态。现役军人一律取消了休假,各级部队的一、二号首长都进入了作战值班室,弹药按准备基数运送到位。战略导弹部队按命令与苏军进入对等准备,为控制导弹飞行方向建立的地面引导站也全部开通。

    这一年,全军几乎所有的军兵种都展开了战备施工,60%的部队成了“工程兵”。原因很简单,专业的工程兵部队实在忙不过来了,因为各部队都需要有自己的防空掩体和集结工事,当年在朝鲜上甘岭战役中发挥巨大作用的坑道战术,令中国军人们记忆犹新,于是打坑道成了这一年中国军人的主要工作。

    一条正在施工的坑道通向山体深处,坑道中央铺着铁轨。一些头戴安全帽的战士从坑道深处推出装满碎石的翻斗车,一车车的碎石被倾倒在山谷里。这是某野战军的一个战备施工工地,袁军所在的坦克团就在这里施工。

    在坑道里的掘进面上,袁军头戴安全帽,浑身泥水,正抱着风镐从掘进面上往下撤,他身后是一排打好的炮眼,两个战士把一筒筒炸药塞进去,正在安装雷管和导线……安全员吹响哨子,战士们纷纷从坑道深处跑出来,撤往安全地带。

    袁军和几个刚撤出坑道的战士坐在坑道口附近休息,他掏出烟分给大家,边点烟边发牢骚:“妈的,咱不是坦克兵吗,怎么改工程兵啦?成天跟这破坑道较劲,快3个月了吧?”

    和他同一个排的王大明说:“早着呢,再有3个月也完不了,听说这是咱们团的工事,一旦打起仗来,全团连人带装备都能撤进去。”

    一个叫王宝成的河南兵说:“你以为就咱们团打坑道?告诉你,全军都在打坑道,这叫‘深挖洞,广积粮’,我哥在东北当兵,他来信说他们也在打坑道。”

    袁军说:“全军都改行吧,也别叫解放军了,叫工程军得了。”

    班长段铁柱说:“袁军,你又来了?不说上几句怪话就浑身难受是不是?”

    “我说班长,你怎么老找我碴儿?你要老看我不顺眼,就让指导员给我调调班。”

    指导员吴运国刚好走过来:“袁军,你要往哪儿调呀?”

    “指导员,您还是给我换个地方吧,我们班长是横竖看我不顺眼。”

    段铁柱瞪起了眼:“袁军,你不要没事找事,我怎么看你不顺眼了?”

    吴运国问道:“袁军,你觉得调到哪儿更适合你?你说说嘛。”

    “干脆您让我养猪去得了,咱们连养的那几头猪怎么越养越瘦呀?上次跑了一头猪,好家伙,1.5米高的圈墙,那猪一蹿就过去了,身手绝对敏捷,可那叫猪吗?叫黄鼠狼还差不多。您要让我去养猪,我保证两个月之内把那几头猪养得跟大象似的。”

    吴运国笑了:“我问你,你这么坚决要求养猪,有什么目的呀?”

    “看您说的,我能有什么目的?我从小就喜欢动物,我觉得猪也是一种比较可爱的动物。”

    吴运国笑着说:“嗬,咱们连还有个动物爱好者,据说喜欢动物的人一般都挺善良的,你的意思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善良?”

    “指导员,还是您了解我。”

    “我当然了解你,你觉得养猪这活儿不错,用不着打坑道,连早上出操都不用参加,是不是?袁军呀,你那花花肠子我太清楚了,我看你还是老老实实打坑道吧。”

    正说着,坑道深处传来持续不断的爆炸声,军人们都在默数着爆炸的次数。

    爆炸声停了。袁军站起来:“坏了,有两个炮眼没响。”

    段铁柱戴上安全帽说:“你们都在这儿等着,我进去排除哑炮。”

    袁军拦住班长:“安装炸药时我也在场,我了解情况,应该我去。”

    段铁柱说:“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你躲开。”

    袁军固执地挡住他说:“这不是谁官儿大官儿小的问题,谁了解情况谁去。”

    段铁柱又瞪起了眼:“袁军,你还反啦,敢不服从命令?你给我让开……”

    “我说班长,还是让我去吧,反正你也看我不顺眼,万一把我炸死了,你不是也省心了?再说,我要是当了烈士,咱们班闹不好就能混个‘袁军班’的称号。你身为‘袁军班’的班长,这回就有事干了,比如到全国各地作作报告,讲讲你是怎样培养出一个英雄的。到那时,肯定会有很多女青年向你献花,向你表白心中的爱慕,你就打着滚儿地挑吧……”

    段铁柱哭笑不得,袁军的刻薄话可是够损的,他把这么严肃、这么生死攸关的事也当成笑话讲,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拿班长开心。不过……袁军这小子到关键时刻还是很有勇气的,也许自己以前小瞧了他,段铁柱狠狠道:“袁军,你小子等着,今晚的班务会上再找你算账……”

    指导员吴运国站了起来:“二班长,我看可以让袁军去,装药时他在场,熟悉情况。还有一点,这一点很重要,刚才袁军的表现,使我改变了对他的一贯看法,他能在关键时刻表现出一种英勇无畏的精神,是条汉子,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尊重。”

    所有在场的军官和士兵都静下来,神情肃穆。

    段铁柱轻轻抱住袁军,他动了感情:“好兄弟,千万要小心,以前的磕磕绊绊,你可别往心里去。”

    战友们一拥而上,和袁军逐个拥抱,反复叮嘱着,袁军向战友们一一告别,一步步走进坑道……

    指导员紧张地看着手表,战士们也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坑道口。

    突然,坑道深处传来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一股浓烟和尘土涌出坑道口。

    二班长段铁柱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袁军……”他带着战士们冒着浓烟冲进坑道。

    周晓白那天刚把一个住院的病号推到了住院区,她推着轮椅返回医院的主楼时,就看见一辆解放牌卡车高速驶进医院,在主楼前刹住车,发出刺耳的响声,一群浑身泥水的战士抬着一个担架向急诊室冲去。

    周晓白看见担架上流下的滴滴鲜血洒落在走廊上……

    在医院里工作的人对这类重伤员已经司空见惯了,周晓白并未在意,她推着车返回了内科门诊。

    注射室里有几个病号在等着周晓白挂吊瓶,她顾不上喘口气,就忙着给病号消毒注射。

    这时罗芸冲进了注射室:“晓白,袁军出事了!”

    周晓白心里一震,手中的注射器掉在地上,她一把抓住罗芸:“出什么事了?你快说。”

    罗芸的脸色苍白:“听说是施工时排除哑炮,负了重伤,现在正在手术室抢救,外科的张大夫主刀。晓白,你说他会死吗?”

    周晓白安慰道:“你别急,张大夫是咱们院最好的外科医生。”

    “晓白,他会残废吗?”

    周晓白急了:“哎呀,你现在问这些干吗?先得把命保住,你怎么想这么远?快走,咱们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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