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增番外五-《杀破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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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崽见谎言被拆穿,也不心虚,依然很欢乐地尝试着挣脱顾帅的铁掌,想要四处乱爬。
顾慎惊奇地打量了幼子一番——这小子乳牙都没长齐就敢骗他老子,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还不怕他,简直是狗胆包天。
顾慎道:“老实点我就给你讲故事。”
顾昀听了,往枕头上一趴,很识时务地不动了。
顾慎面无表情地犹豫了一下,生硬地开口道:“从前,有个小……小狗……”
顾大帅哪里会讲什么正经故事?他绞尽脑汁地一边说一边自己编,语气十分生无可恋,活像老和尚念经,把自己都念叨困了,顾昀没一会就烦了,又开始哼哼唧唧地到处爬,顾慎抬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老实点!”
顾昀愤怒地翻身坐起来,开始酝酿大哭一场。顾慎不为所动地看着他,惊奇地发现这小东西居然很会察言观色,眼见平时对付他娘的招数不管用,立刻就把眼泪憋回去了,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了。
顾昀:“我要告诉我娘!”
顾慎一挑眉:“随便,你娘是我老婆,你可以试试,看她到底向着谁。”
“老婆”是什么意思,小顾昀不是特别明白,但是懵懵懂懂地感觉对方说得有道理,于是板着小脸不吭声了。
顾慎直觉这小东西不会跟他善罢甘休……可能也算是另类的父子连心吧。他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小崽打算怎么对付自己,于是强行把顾昀裹在被子里,往胳膊底下一夹,自己闭上眼,假装睡了。
顾昀老实了一会——比顾慎想象得还要有耐心,随后他小幅度地试着挣扎了几下,见顾慎没反应,便凑上来侦查他睡着了没有。小孩细软的呼吸喷在脸上,痒得顾慎想笑,心道:“这么鬼鬼祟祟的,打算往我脸上画东西吗?”
顾昀观察了他爹一会,小猫似的叫了一声:“睡着了吗?”
顾慎闭着眼假寐。
顾昀贼兮兮地笑了一声,飞快地从被子里挣脱出来,爬到床尾,猝不及防地伸出爪子挠了顾大帅的脚心,在顾慎猛地弹起来之后,这小崽子跐溜一下滚下床,一气呵成地钻到了床底下。
顾慎:“……”
他发现自己居然小看了这只胖团子,这小子没干出什么往人脸上画画之类幼稚的事,一眼看出自己只是想睡觉的意愿,于是直奔主题,就不让他睡,还特意等他睡着以后再给他“致命一击”,甚至准备好了撤退路径!
顾慎挽起袖子跳下床,蹲在地上:“你给我出来!”
顾昀往床底下更深的地方钻去,得意洋洋地冲他做鬼脸!
玄铁三军主帅大半夜穿着一身中衣蹲在地上,隔着床板跟几岁大的小儿子对峙:“出不出来?”
顾昀欢乐地摇头晃脑。
顾慎被他气乐了,冲顾昀招招手,软下声音哄道:“出来,爹给你讲故事。”
顾昀听了,往前探了一下头,差点被哄出来,谁知临时又改了主意,一脸怀疑地看着顾慎:“你打我!”
他居然还知道谈条件——顾慎笑道:“不打你了,快出来。”
顾昀听说,放了心,开始往外爬,结果爬了一半,这小崽子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一顿:“不信!”
还挺不好糊弄。
顾慎将已经开始痒的手掌背到身后,大尾巴狼似的说道:“保证不打你,打你爹是……是那个小狗。”
顾昀以其年幼的脑子思前想后了一番,认可了这个条件,这回,他被他爹骗了出来。顾慎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拎了起来,狞笑道:“脏猴,爹这不是打你,只是给你拍拍土。”
一刻之后,顾昀让他爹拍灰掸土的铁砂掌收拾得嚎啕大哭。
顾慎重新用小被子把那小崽包起来放在一边,回顾了一番方才斗智斗勇的过程,忽然觉得这小子是个可塑之才,便抬手在抽抽噎噎的胖团子头上拍了拍:“给你讲故事,还听不听了?”
顾昀眼泪汪汪地露出个头,充满不信任地瞪着他。
顾慎顿了顿,缓缓道:“给你将我大梁征战北疆的故事。”
顾昀带着哭腔问道:“什么是大梁?”
“我大梁,北有大关林立,难至海上诸岛,西有十万大山,东临浩海一片,从东边走到西边,跑马要连月之久,风物也大有不同,百姓在各地安家,南来北往,和睦欣然……”
他不再操着一副干巴巴的声音,顾昀虽然似懂非懂,却意外地听进去了,老实了下来。
顾慎:“你知道什么是百姓吗?”
顾昀迟疑了一下,摇摇头。
“就是成千上万、很多很多像爹一样的男人,像你娘一样的女人,像你一样的小孩,还有像王伯一样的老人。”顾慎道,“我们一起生活的地方,就叫做大梁。我们有很多好东西,身上穿的绫罗布匹,出门做的蒸汽马车,还有盘中……你爱吃什么?”
顾昀道:“肉。”
顾慎:“……”
这孩子忒没追求了。
“但是有个地方,有一群跟我们长得不太一样的人,他们那比较穷困。肉也有,只是不管饱,很多都是风干的,”顾慎掰开顾昀的嘴,看着他那一排娇嫩的小乳牙,鄙视地摇摇头,“反正你肯定是咬不动的,而且总是不够,没有粮食,你每天吃的点心、糖……一样也没有,天天饿肚子,你知道什么叫饿肚子吗?”
顾昀一脸敬畏,显然是不太知道。
“所以他们时常要和我们换吃的。”顾慎说道,“但是换着换着,就会不满足,认为我们给得太少,于是就派人来抢。”
顾昀眼睛睁圆了,蜷缩起来,紧张地抱住被子的一角,好像怕人来抢他的肉和糖一样。
顾慎道:“所以我大梁要有铁甲和你爹这样的人,才能保一方太平。”
顾昀眨眨眼:“……太平?”
顾慎一抬手把他捞起来放在自己胸口上,他的胸膛宽阔厚实,沉稳缓慢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传来,他拍着顾昀的后背,给那孩子讲什么叫做“太平”,什么叫做“玄铁营”,讲那些咆哮的重甲、划破长天的鹰,一日千里的轻裘,讲玄铁三营是怎么纵横北疆,让群狼俯首的……顾昀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了,顾慎睁开一只眼看了看他,见这小东西眼角还有有些发红,一只爪子揪着自己胸口的衣服,仿佛是要往嘴里塞。
顾慎忍不住想道:“你小子若是争气,天下还能再安定一代人。”
随即,他又觉得自己将这么大的野望安在一个胖团子头上,有点异想天开,便自嘲地一笑,抬手弹灭了汽灯,心道:“唉,还是顺其自然吧。”
至少这一刻,铁血的顾慎还是怀着一颗娇宠放纵的心,想让他唯一的小儿子无忧无虑地长大的。
(五)
顾昀下了朝,没去北大营,也没去灵枢院,他径自回了侯府,去他家的武场。
王伯跟上来问道:“侯爷找什么?”
“找一把割风……其实是一根棍子。”顾昀让过一个院的铁傀儡,往里走去,顾家历代出武将,到了顾慎这一代,手握玄铁虎符,与国君分庭抗礼,权力与声望到了极致,武库中是历代先人积攒的传世名器,一进门,便有一股说不出的肃杀扑面而来,从里往外,里面多是古朴的刀剑,外面的则多少带上了些火机的功能,所收兵器,有饮血无数的、也有未曾开刃的,静静地陈列其中,或凝重、或狰狞。
王伯叫来几个家人,将一个大箱子抬到顾昀面前:“咱们家存的都在这了,侯爷要找什么样的割风刃?”
“一把不到一尺长的,”顾昀想了想,想着王伯从小看着他长大,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便又笑道,“其实不是真的割风刃,是把仿品,里面空心的,哄小孩玩的……咳,我也是想起什么是什么,找不着就算了,早不在了吧?”
王伯听了,“哦”了一声,慢吞吞地回道:“那个啊,在,等我给您找。”
他说着,指挥人搬来梯子,放在一个收了不少弓的木柜上,就要亲自上去,顾昀连忙拦下颤颤巍巍的老头:“我自己来,您老慢点。”
“柜子顶上,有个小盒,”王伯说道,“侯爷小时候的东西都在那呢。”
顾昀依言爬上梯子,果然在木柜顶上找到了一个铁盒子,拂开上面厚厚的尘土,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有一套玩具似的小盔甲,头盔、护腕,不是玄铁的,显得又轻又精致。顾昀从来不知道自己小时候还有这些玩具,他愣了半天,怎么也想不起这是他什么时候的玩具。
而除此以外,盒子里还有弹弓、蒸汽的小马车等等一堆孩子玩的东西,以及……一条不到一尺长的“割风刃”。
顾昀小心地把那根空心的割风刃拿出来,这东西对他来说显得太细了,两根手指就能夹住,握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分量。他用手指轻轻擦去尾部的尘灰,“顾昀”两个清晰的字迹就显露出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尾巴,写着“小十六”……不是他自己写惯了的那种刻意追求雅韵的字迹,那字刻得很深,毫不花哨,甚至微微带着一点戾气。
玄铁营的将士们,每个人的割风刃上都刻了自己的名字,顾昀本以为唯独自己这个主帅没有,却不料原来他的名字在这里。
他结结实实地愣住了,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物证,证明他那些细碎、模糊的记忆,居然都是真的。他看着这东西,脑子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场景……
(六)
小顾昀踮着脚,挂在一个男人的胳膊上,那男人力气真大,一条胳膊吊着他,握着刻刀的手却连抖都不抖一下,一气呵成地刻下“顾昀”两个字,然后拿给他看:“刻了名字,这就是你的了。”
小男孩还不认识字,煞有介事地掰着手指头,对着上面的刻字认真地数道:“小——十——六……哎?”
好像差一个字。
顾慎笑出了声:“刻的是‘顾昀’,儿子,割风刃上刻个‘小十六’,你还怎么上战场,把敌人活活笑死吗?”
顾昀没理解他笑什么,懵懂地想了想,大度地说:“顾昀也行吧,那我还要再刻一个‘小十六’。”
那天,顾大帅的笑声隔着院都能听见。
(七)
“这是老侯爷当年托灵枢院做的,”王伯眯着眼看着顾昀手中的空心铁棒,“除了没有内芯,外壳是按着真正的割风刃缩小的。”
顾昀细细地抚过那陈年旧物,没吭声。
他对父亲所有印象,就是坚硬、不留情面。从小塞进他手中的刀剑是开了刃杀过人的,陪他练剑的铁傀儡也是真能打断他的骨头……甚至杀了他的。
王伯低声道:“世道逼到这里了,老侯爷也是没办法,您不要怪他。”
这话要是说给二十年前的顾昀听,就算掰开揉碎给他讲道理,他也是听不进、听不懂的,而今,他也到了当年他父亲的年纪,却能从一句不着边际的叹息中听出所有来龙去脉。
顾慎想安天下后急流勇退,元和帝却在沉迷蛮妃美色的同时对玄铁虎符的主人充满猜疑。
“情”一字,动人至深,能让猛兽柔肠百结,凶神俯首闻花,让无畏者千万人吾往矣,让懦弱者越发偏激疯狂。
元和帝太心急,他甚至不愿意等到顾慎梦寐以求的“四海清平”。从越祖制封蛮族神女为贵妃开始,事情就不对了,随即,皇上几次三番想要削兵权,朝中群小闻风而动……
直到玄铁营事变。
顾慎不得不重新对娇气的儿子硬下心肠,因为他已经遇见到了未来的乱局,或者已经看见了自己的下场。他要生生地给顾昀逼出一条活路,给玄铁营逼出一条活路,给顾家逼出一条活路,也给大梁万里河山逼出一条活路。
倘若自己与老侯爷易地而处……顾昀摇摇头,想不出自己能不能狠下这个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把割风刃收回盒子,偶然间想起和长庚的一次闲聊。
(八)
“我?我小时候不怕我爹,要怕也是怕自己赢不了他。”顾昀难以理解地皱皱眉,对长庚道,“胡格尔那么个小女人,就算狠毒了些,可你十二三岁的时候就已经比她高了,有什么好怕的?”
长庚想了想,说道:“大概我和你不同吧?”
“唔,你小时候心思太重,脾气也软和。”顾昀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怕过我吗?”
“什么?”长庚先是吃了一惊,随后笑起来,“我怎么会怕你?”
整天想着怎么照顾你都来不及。
顾昀不满道:“比起胡格尔,我才算是严父吧?难不成本帅在你眼里,还没有个巴掌大的蛮族丫头厉害?”
长庚笑道:“你就算能飞天遁地,也不会伤我一根头发,能厉害到哪去?再小的孩子也不会怕疼自己的人的。”
再小的孩子也不会怕疼自己的人……
顾昀想着长庚那句话,心里忽然“咯噔”一下。
他曾经以为天性遇强则强,所以从未畏惧过父亲,却原来是记忆最深处已经模糊的地方,戳着一根没有芯的割风刃,顶天立地地护持着他。
“啧。”顾昀颇为郁闷地从梯子上跳下来,“知道了,今年清明寒食我亲自给他烧纸。”
新番外三归人不倦
江南的冬天并不凛冽,一些禁得住冷的草木甚至还是绿的,只是不知为什么,人们穿行其中,觉得这里比大雪飞霜的京城也暖和不到哪去。
官道上有一队蒸汽马车,两侧十几个骑士护送,后面几辆车里拉着东西,领头的坐人,帘子上挂着一串五颜六色的小铃铛。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叮叮当当”地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脆生生地对为首的骑马男子道:“爹爹,咱们来迟了吗?”
一个马背上的骑士闻声,将挡风的面罩稍稍推起来,那是个中年男子,面容清癯,眼角略有些纹路,大约是久在军中的缘故,乍一看有些不苟言笑,可一转向那女孩,他的脸色便不可思议地柔和了下来:“不迟,乖乖坐好别探头,小心呛着风——叫你娘慢些,爹这把老骨头快追不上她了。”
车上有个做妇人打扮的女子,看不出年纪,闻声笑了笑,抬手在赶车的铁傀儡身后拍了两下,车速便明显地慢了下来,她取下一把琴放在膝头,不慌不忙地就着颠簸弹了起来。
悠然的梅花三弄顺着车辙洒了一路。
这正是新历二年,除夕。
这一阵子沈易正好在江南驻军巡查,反正过年回不了家,他便所幸叫人将妻女接来,全家一起到江南“故园”拜年蹭饭。
“故园”又名“顾园”,是顾昀拿当年安定侯府认购的烽火票跟太始上皇换的江南别庄,这买卖细想起来真不划算,因为换了半天庄子,到头来还得分上皇一半,而且在家里说话算数的还是人家。
不过反正顾帅对自己的私产一直是大手大脚没个成算,不识数也不是一两天,想必吃亏吃惯了。
沈易一行人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故园。
故园背山临水,远远一望,就能看见庄子里成排的蒸汽灯,约莫是要过年的缘故,群灯换成了一水的红罩,光芒暖烘烘地渲染成一片,煞是好看。庄子正门口没有路,乃是一片水榭,来了客,须得从水上一条九曲迂回的浮廊上穿过,车马得绕路安排在别处。浮廊上有迎客亭,早早就挂了挡风的帘子,里面生了蒸汽暖炉,烟气袅袅地流泻而出,又在水面铺开,腾云驾雾也似的。
沈易的亲兵见状,上前递名帖,尚未自报完家门,那亭中便有人闻声掀帘子迎出来,笑道:“我一盏茶没喝完,你们就到了。”
沈易定睛一看,吓了一跳,忙翻身下马。只见亭中出来的人发如墨缎,负手而立,可不正是太上皇本人。沈易脸再大也不敢让太上皇等他,忙诚惶诚恐地预备上前见礼,谁知腰还没弯下去,长庚便不耐烦地冲他一摆手,先将他的小女儿沈嫣叫了过去。
沈嫣可不看她爹的脸色,高高兴兴地跑上前叫道:“李叔!”
长庚似笑非笑地看了沈易一眼:“书呆子——嫣儿快来,冷不冷?你大哥呢?”
沈嫣道:“大哥给小葛叔叔捉去拉!”
奉函公告老后,灵枢院便交到了葛晨手中,沈易的长子完美地继承了他爹“离经叛道爱火机”的不着调,现年十六,文不成武不就,从小跟铁傀儡一起滚到大,一路滚进了灵枢院,成了葛晨的弟子。
长庚牵起小女孩的手,逗她道:“捉去做什么?”
沈嫣双手在胸前一比划:“做大雕。”
长庚笑了起来,接着从怀中摸出一个木头雕的西洋镜,那是只孔雀的形状,雕得分毫毕现、惟妙惟肖,翅膀上有个可以拉开的小门,推开后里面就有能切换的画片,那些画片又像工笔绘制,又有点洋人画的意思,看不出是个什么杂交流派,反正精巧得很。
长庚道:“你大哥做大雕,李叔也给你一只小的,雀乃百鸟之灵,将来嫣儿长大了可得比大哥争气。”
沈嫣小时候,父母常不在京城,都不方便带她的时候,就会把她送到安定侯府,五岁前她几乎就是在长庚眼皮底下混大的,完全不跟“太上皇”见外,给什么要什么,笑得见牙不见眼。
沈易以为是西洋贡品,忙道:“小孩子不分好坏,陛下别给她拿太贵重的……”
“哪里,这是我们家那位闲的没事自己做的,”长庚一摆手,“他本来说要出去迎着你们的,这两天有点着凉,是我没让,季平兄可别挑他的理。”
沈易心说,那位爷自己在家躺着,支使太上皇出门迎客,谁敢挑他老人家的理?
陈轻絮的目光却扫过女儿手里的玩意,又若有所思地落到了太上皇头上的木簪上,只觉得那木簪的下刀方式跟雀翎部分一模一样,明显是出于同一人之手,再看长庚这一身打扮,乍看没什么玄机,细细观察,却无处不讲究,很有当年世家公子的味道——不显山不露水的穷奢极欲。
陈轻絮笑道:“陛下革新换旧,可谓翻云覆雨,如今举国上下各种奇装异服不计其数,一年好几套风尚,叫人应接不暇,过去那种劳力费心、精雕细琢的士族打扮不多见了,没想到处处讲新,反倒是陛下这里,留了最地道的旧风尚。”
长庚顺着她的话音低头看了一眼,脸上浮起一点好笑又无奈的神色,摇头道:“我哪里会讲究这些。”
倒也是——陈轻絮至今记得这位陛下少年走江湖时的光景,随身就带两三套换洗衣服撑场面,到底是个乡下出身的皇帝,骨子里就不是什么讲究人。陈轻絮低头一笑,心里明白这是那位的“闺房之乐”。
顾昀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一方面,他很能凑合。他年轻的时候久居边疆,行伍间颠沛流离,想不凑合也不行。坚硬如铁的面饼、半生不熟带血的肉条,他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在天牢里枕着稻草跟耗子同床共枕,也没见他睡不着觉。
但“能凑合”,不代表他活得糙,顾昀归根到底,还是一棵纨绔的苗,尽管时时遭到世道打压,却依然能给点阳光就能自己抽条壮大。一旦让他腾出手来折腾,必定能折腾出点成果。这故园里,从门口下马落轿的水榭、到园中流觞曲水的小亭、踏雪闻香的梅林、可以登高远眺的鸢、以及檐牙勾连的回廊假山……简直无处不精巧。
匾额题字大多是顾昀的字迹,有的地方旁边还有长庚补上的小诗,这俩人真是有闲情逸致。
此情此景,与当年荒凉如鬼宅的安定侯府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看得沈易暗自咋舌,心道:“幸亏当年老侯爷心狠,不然任他自由发挥,得长成个什么玩意?”
沈嫣忽然问道;“李叔,那是在干什么?”
她伸手一指,只见屋顶上有个两人多高的大铁傀儡,只有个架子,外表皮还没装完,几个人正七手八脚地围着它转。
长庚顺着她的手指一瞟,脸色顿时变了:“顾子熹,你给我下来!”
房顶上一人闻声回过头来,冲他一笑,正是那为老不尊的顾昀,除了两鬓微微染上些灰色,他这么多年竟也没怎么变,可见被照顾得着实精心。
顾昀正指挥着房上的人摆弄那装了一半的铁傀儡,见了沈嫣,他眼睛一亮,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接着一道劲风袭来,那铁傀儡不知被触碰了什么机关,突然原地转起圈来,它手中拿着一把三尺来长的铁扇骨,向顾昀拦腰横扫过来。
沈嫣惊呼道:“哎呀!”
顾昀反应极快,一仰身整个人便弯折下去,铁扇骨擦着他的腰带甩过去,他随即旋身从房顶上一跃而下,轻飘飘地落了地,一甩衣摆。沈嫣张大了嘴,顾昀把她举起来转了一圈:“小美人长高了不少。”
沈嫣皱了皱鼻子。
顾昀伸手在她鼻尖上一刮:“可是一两都没重,是不是你爹抠门不给买好吃的?”
小姑娘闻听自己长成了一个“细高条”,立刻眉开眼笑。
哄完这个,顾昀又抬头看了看陈轻絮,笑道:“陈姑娘可好?”
陈轻絮生性沉稳,不喜欢别人言辞浮夸,可是他这“陈姑娘”三个字一入耳,却别提多熨帖——刚嫁给沈易那会,陈轻絮也曾愿意听别人叫她“少夫人”,不过到如今,已经有小二十年了,儿子都快能顶门立户了,眼看“少夫人”要变“老夫人”。
“夫人”听起来固然尊重,却哪有“姑娘”显得青春年少?
陈轻絮破天荒地冲他笑了一下:“有劳顾帅挂念。”
顾昀三言两语将一大一小两个美人逗得开开心心,这才敷衍地拍了拍沈易的肩。
多年未能得此人一分精髓的沈易在旁边酸溜溜地冷笑:“大帅还记得有在下这么个活物,真是幸甚。”
霍郸三步并两步地从里面跑出来,将客人迎进去,顾昀落后一步,正要抬腿,长庚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在他耳边低声道:“昨天晚上有个人跟我说他后背疼,不能碰,怎么我看他今天上房揭瓦的时候,身手很是敏捷呢?”
顾昀蹭了蹭自己的鼻子:“那个……昨天疼,今天好了嘛,人得日日如新,方不辜负良辰美景,是不是?”
他话音未落,便觉有一只手意味深长地顺着他的后脊轻轻地抚下去,末了,在他腰间摸了一把,长庚轻轻地咬着牙:“义父说的是。”
顾昀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冷战,预感自己今天不能善终,忙道:“今天除夕,晚上要守夜,有账先记着。”
长庚好整以暇地收回手:“我又没说要怎样。”
顾昀:“……”
沈嫣回过头来冲他大声说:“顾叔叔,快点!”
顾昀:“慢点跑,别摔了!”
除夕夜里,故园中灯火通明,沈嫣总算看明白了屋顶的铁傀儡是怎么回事——那两人高的大家伙给做成了细细的一条,身上穿了舞裙长袖,远看像个流光溢彩的皮影人。它手中险些刮了顾昀的扇骨上裹了几丈长的绸缎,在一片烟雾缭绕的蒸汽中翩然旋转,屋顶几盏汽灯光束透亮,竟真像个绝代佳人。
院子里的鸢两头挂满了灯笼,升到半空中,如同一盏挂在半空中的大莲花。
夜幕降临时分,远近村落中陆续响起爆竹声,越来越闹,到最后,人在屋里说话都得抬高嗓门。
二十年前千里无人的地方,终于在一代人的努力下恢复了元气。
与歌舞升平的京城不同,故园中是真正的家宴,四个大人加一个孩子屏退下人,围着小炉而坐,自己动手温酒烹肉。
顾昀被特许喝了三杯酒,他只有逢年过节才能从长庚那捞到两杯酒喝,不必别人嘱咐,自己就珍惜得不行,啜一口品半天,一滴都不肯剩。三杯一过,再要伸手,长庚便像算计好了似的一抬手按住他,隐含警告地瞥了他一眼,顾昀眼角被暖酒染了一层细细的红,要笑不笑地看回来,居然有点撒娇的意思。
长庚最受不了这种眼神,忙避开顾昀的视线,坚决不肯接招。
沈易没好气地对顾昀道:“别当着我女儿的面眉来眼去。”
沈嫣已经困了,窝在陈轻絮怀里,一个哈欠连着一个哈欠,太上皇干咳一声缩回手,和颜悦色地对她说道:“嫣儿困了?睡去吧。”
沈嫣用力揉着眼:“我要守夜,饺子还没吃呢。”
顾昀忙笑着让人先给她下一锅饺子,接着又从院中的兵器架上摘下两条割风刃,扔了一条给沈易:“季平来,过两招,看看你稀松了多少,给我侄女醒醒盹。”
两条割风刃都没有出锋,玄铁的长棍撞在一起,“呛啷”一声,在寒夜中传出去许久,沈嫣莫名打了个冷战,一下精神了,目不转睛地探头望去。
顾昀一触即走,踩着雕栏、回廊,燕子似的几步跳上了前面房的屋顶,沈易紧随其后。他们俩与其说是在过招,不如说是戏耍着给孩子表演,都没尽力,森冷的割风刃玩出了花样,顾昀上了房顶,一步跨上旋转的铁傀儡手里的舞扇,舞扇上的彩绸在他脚下开出朵花来,沈易犯坏,不偏不倚地将手中割风刃往前一送,精准地卡住铁傀儡肩上的齿轮,一声轻响,铁傀儡被钉在了原地,刚好和不远处停顿的琴声相和。
“混账。”顾昀笑骂道,随即他在和铁傀儡一起失去平衡之前,往下跺了一下脚,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将沈易的割风刃震开,大铁扇忽一下冲沈易的脸扇了过去,沈易毫不意外,轻巧地弯腰躲开,撤开两步,与顾昀分别落在铁傀儡两边,然后循着前院的奏乐,默契地同时出手,在他两人手下铁傀儡就像个乖巧的玩具,让跳舞就跳舞,让停下就停下,与乐声搭配得严丝合缝,仿佛活过来了一样。
沈嫣一点也不困了,看得目不暇接。
不知哪里放了一串烟花,铁傀儡与那两人的影子几乎化在其中。
陈轻絮摇头笑道:“这俩不着调的杂耍将军。”
“封疆镇国的利刃拿来玩闹,岂不是好兆头?”长庚放下酒杯,从修中摸出了临渊木牌,那五拼一的木牌如今只剩下了两块,他卸下一块递给陈轻絮,“离京的时候,了然大师的、杜家的木牌我都还了,奉函公留了遗嘱,叫葛晨继承他的衣钵,我便做主将他那块给了小葛,现如今陈家的也物归原主,钟将军的我且先留着,等来日遇到合适的人再传下去。”
陈轻絮接过来:“临渊木牌要几百年不见天日了。”
长庚:“几千年才好。”
两人各自收起木牌,轻轻地碰了一下杯,在小火炉边,封存了一个庞然大物。
番外完~十分感谢大家,下篇文见,晚安=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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