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3章 田月桑时(一)-《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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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东登州府,陆家,待客花厅
陆家在登州府实称不上望族二字,盖因其来登州也不过两代人罢了,算上最大刚换乳牙的第三代,加一起姓陆的拢共也不超过一打儿之数,在科举上又毫无建树,别说举人,秀才也没一个,子弟全在经商,也就多说算个富贾。
虽只是商户,登州府却没什么人敢瞧不起他们,一则好歹背靠着松江陆氏本家,再者,其家主陆七老爷忒会做人,官府上下打点得清爽,不知怎的还勾上了几处卫所,揽下了些海上营生,财源滚滚,隐隐就成了登州商贾之首了。
尤其近几年,听闻他们攀上了京中豪门,生意越做越大不说,竟能把造海船的事儿给办下来了,如以此来便是地方官府也不敢小觑于他。
待陆家的外甥沈理沈状元成了山东布政使司右参政,登州府上下待陆家也就越发客气了。(沈理的母亲为陆家旁支女,虽不是陆七老爷这支,也没出五服)
而今,一向和陆家交好的京中衙内沈瑞沈传胪外放登州府知府,登州上下立时就将陆家供了起来。
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这会儿陆家这待客花厅里,附郭的蓬莱县有头有脸的富贾乡绅都来了,全冲着陆七老爷龇牙咧嘴努力露笑脸秀亲善。
今日的议题只有一个——沈大人上任,大家都是喜不自胜,想孝敬一二,不知道送点儿什么合适、多少合适……
各家商铺的花红暗股都是老规矩了,必然要给的,谁家都有,各地都有,也就意味着不会在新知府面前卖什么好。还是要靠点儿特别的礼物才能给知府大人留个好印象。
都说“前世不修,知县附郭”,其实这附郭府城的县里商贾也是一般,既图府城繁华,那就要伺候两层“婆婆”——知县、知府,哪一层也不能得罪。
这不,便都来陆七老爷这边来探探口风取取经。
陆七老爷年过半百,须发皆白,却是精神奕奕,精壮的身板、古铜色的皮肤已看不出多少江南人的样子,只是一张口,难免还带出几分乡音。
他原是松江陆家庶支的庶支,但陆家相对于松江其他大族,人丁过于单薄,故而子弟还是颇为抱团的,陆七老爷少年时并没受什么磋磨,他经商,也是全凭自己爱好。
陆家祖上德衡公是行商贾事攒下万贯家财后始读书的,因此是子孙士农工商皆不禁的,陆七老爷的父亲就是行商,帮兄长经营家中产业的。
陆七老爷自启蒙起就不喜读书,倒是常溜去铺子里,三字经背不下来,那铺子里各色货品售价倒背个滚瓜烂熟,一手字写得七扭八歪,算盘却是打得飞快,如此一来,其父大乐,便培养其经商了。
后机缘巧合,陆七老爷跟同乡在漕河上跑船,到了山东,结识了些有野路子的朋友,摸到条发财的门路,便索性不走了,留在山东生儿育女,生意也越做越大。
陆七老爷原就与族中关系不错,落户山东后也晓得没有家族庇护的不易,便联系松江族中合伙买卖。
松江陆家也未短视,痛快的入了股。
尤其是那海贸的生意,松江因屡有倭乱,海疆管控极严,朝廷也重视,松江陆家的生丝、棉布等紧俏货品都是悄没声运来山东,由陆七老爷这边发卖谋取高利润的。
这些年下来,山东陆家与松江陆家关系一直是极亲近的。
陆七老爷笑眯眯的,摸着花白的胡须,操着一口不那么地道的山东话道:“老朽这把年纪了,如何知道得少年人的心意呐,又是京里的衙内,传胪公,什么好的没见过呢……”
众人心里骂老狐狸,嘴上还要说:“说的不就是么,俺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也不知道孝敬个什么,这才来求您老人家给掌掌眼、支个招儿。”
陆七老爷又口头谦虚一回,方一指身侧坐着一直微笑装木偶人的陆三郎,道:“三倌儿,你说!你和小沈大人有些交情,你给诸位你叔叔伯伯兄长们讲讲小沈大人的喜好。”
众人心知这老东西是炫耀家里同新知府大人交情不浅呢,不过大家也都知道这陆三郎在松江陆家也是数得上的人物,又多次跑过京里,山东陆家同京中的线儿就是他牵上的。
这新知府上任的消息才传出来几天啊,这位就从松江快马加鞭赶上来了,还能为着什么?!
故而如今谁也不想错过这机会,都陪着笑脸支棱着耳朵听着。
陆三郎拱手团团为礼,语气客气,一口南音官话听着格外悦耳,可说的却是:“去岁松江府也遭了灾,诸位前辈都知道的吧?”
都是生意场上打滚儿的老妖精,闻弦音知雅意。
去岁苏松那边闹饥荒,以沈家陆家为首的世家大族积极配合朝廷和买,平价卖粮,又带头组织富户捐布匹、衣被等物到府衙,由府衙统一分派到各县,帮灾民过冬等等。
如今新知府下来,面对的就是山东处处是灾荒的光景,登州虽没报灾,却并非没受灾,不过不如济南府那般严重罢了,且多少还是有一些那边的灾民逃来。
新知府上任,首要仍是赈灾,新知府就是松江人,如何会不用松江这招。
陆三郎这话,也就是点拨众人,想讨好新知府,就麻溜帮着新知府把安抚灾民的事儿给办好了。
众人彼此对个眼神,便有两位年长的咳嗽一声,唉声叹气道:“这二年到处天灾,老天爷不成全人,奈何奈何。俺山东不也是苦不堪言。”
然话锋一转,又道:“俺山东不比恁苏松。苏松产粮产布的好地方,山东……唉,这闹起饥荒来,是真个没辙呀……”
山东确实没苏松那般富裕,受灾情况也更严重,各家手里那点子存粮不为囤货居奇还为自己过河保命呢,如何会轻易舍出去。
给个知府大人送礼能送多少?千八百两到头了,粮食在这样的年景,却是无价。谁不会算这笔账呢!
谁也没有前后眼,谁知道灾荒能闹几年,谁又知道这位知府大人能呆几年呢——登州这七八年间已经换了五位知府了!
陆三郎如何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在松江府也不是所有大族富户都乖乖配合官府和买,谁不知道粮食的价值!还是沈家、陆家牵头,沈涟和陆三郎挨家去说和,加之先前章家贺家被抄家到底吓到了松江大族,这才使得和买顺利。
陆三郎便也不接茬说粮食,转而淡笑道:“得皇上隆恩,松江有惊无险过了这次荒年,小子也得幸为家祖、太祖谋了六品官职。”
果然有人眼神变得不同。
当时松江府那边知府折子递上去,得了皇上好一顿赞赏,听说不少人家得了皇上赐的“积善之家”的匾额,祖上获赠六七品官的不在少数。
不过仍有人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果是光耀门楣。只俺却是没这样福气的。”
又有人道:“陆家书香之家,这样锦上添花实是美事一桩。但俺家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十里八乡的都知道,硬求这福气,既求不来,也惹乡亲笑话。”
山东这边虽也讲究门第,婚配上论个门当户对,但比之苏松是要差上许多了,尤其登州这边,原也没有几家称得上官宦人家的,给祖上捐个官职不过是脸面上好看些罢了,说起来都是虚的。
登州这些富户,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除非有实打实的利益摆在眼前,才会让他们出手,拿些虚名来是没有用的。
陆三郎便又不动声色的换了话题,道:“如今北边海疆太平,山东这面已是几十年风平浪静了,实是山东大幸。”
海贸!这一下子,满屋子人都精神起来,这才是兔子!是只大肥兔子!
大家是眼瞅着陆家因着海贸而财富膨胀起来的,多少人眼红这生财之道,没少想坏招儿欲取而代之,只是自正德元年之后,登州的船厂、往辽东去的海路都紧紧攥在陆家手里,人家又是朝中、布政使司里都有人,众富贾便是眼红也是无可奈何的。
如今陆家提出这句来,显然是有松松手的意思,怎能不让人心动!
这会儿一个两个的也都不端着架子绕着弯子了,撕开那层面皮,纷纷直言问道:“不知道沈大人欲如何经营海疆?”
“如今的船厂可是要扩建?”
“往辽东行船时间总归有限,这许多船只,若不利用起来,岂不浪费。”
“正是!海运还是便利的,当建议沈大人多开几条航线才是……”
陆三郎听着众人七嘴八舌自说自话,终于露出个灿烂的笑容来。
他待众人声音告一段落,方慢悠悠道:“当初,也是沈大人一力主张开海路,这才有登州的船厂。”
众人只知道陆家是走了京中关系,却不知道还与这新知府有关,不由都是面露喜色。
“沈大人原就说过,百姓衣食住行,哪一样离得了商贾呢。全赖商贾将百姓种的粮食、果蔬,织的丝绵布匹卖出去,让百姓手里有了银子,养得活一家老小,有了余钱,日子才有奔头……”
陆三郎话音一落,众人就纷纷附和沈大人英明云云。
士农工商,在读书人眼里,商贾就是最低贱那等,如今能碰上一位瞧得起商贾的官老爷实属万幸。
陆三郎环视周遭喜形于色的众人一眼,方微笑道:“诸位前辈都比小子更懂货殖之道,商路通了当然是头等的大好事,但若是没有货,嘿,诸位说,可卖个什么呢?”
他渐渐敛了笑容,“如今百姓温饱尚是问题,又哪里来的奔头去耕种织布?诸位,有了船,开了路,是要将自家仓里的粮谷布匹运出去卖,还是要卖些现成的——做那人口买卖呢?”
一时室内落针可闻。
卖什么?还能等着登州的百姓现种出来织出来啊?!
当然是从别处贩来再卖去海外获取多几倍几十倍的利润啊。
你陆家难道卖的是本地土布?还不一样是从松江倒来松江棉布才卖的!
可这话,却没有人敢说出口。
现在海路只在陆家手里,海贸还没有成文的规矩。
现在,知府的话,也许就是海贸的规矩。
知府要是说外地来的某某货不能上船,那巴巴运来的东西就全白搭了,就干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这种事儿,便是在有成例规矩的运河上也是屡见不鲜,让不让你过就是各处关卡所在地的官老爷们一句话的事儿。
众人只沉默着,彼此用眼神交流,虽然坐在这边的大抵是一族之长、一家之主,但如今粮食金贵、海路难得,都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下决断的。
陆七老爷见好就收,也不逼迫太过,笑着圆场表示坐在这里干巴巴聊得没无趣,家里已设下宴席,不如边吃边聊。
众人本就想着从陆家多探听些消息,现下又想彼此一处商量海贸,因此纷纷口称叨扰,留下来宴饮。
席间推杯换盏,看上去宾主尽欢,却不过是各怀鬼胎。
散席后,本是以年迈不胜酒力为由下桌的陆七老爷好端端的坐在书房里,小几上一壶烧酒,四碟小菜,他老人家端着个小小的酒盅,“滋溜”、“滋溜”美滋滋的慢慢抿着。
见陆三郎进来行礼,他还笑眯眯的向一边儿的长随道:“添双筷子来。”
陆三郎忙笑着摆手道:“七叔好兴致,侄儿实喝不下了。”便接了长随手中的茶盏,举了举致敬。
仆从尽退了下去,爷俩碰了个杯,陆七老爷叹道:“三倌儿,这地方不比松江,也比不得济南府,又多得是土财主,看不长远,得下慢功夫敲打。你不要心急。”
陆三郎摇摇头,道:“席间却是听得只言片语,他们说沈大人这般背景,不过下来熬些资历,山东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他日别处出了缺也就走了,如今拖上一拖,也就到夏秋了,转过年他惦记着走,也就不会死盯着不放了。”
陆七老爷听了,眼睛一瞪,呸了一声,酒盅一撂,道:“这都是什么话!一群蠢货。”
陆三郎叹道:“却是也有道‘新官上任怎么着也有三把火,这三把火就能把俺烧着了’的,道‘既是来攒资历的,焉能不做点儿政绩出来!’云云”
陆七老爷筷尖狠狠拨拉着小菜,道:“要不是沈大人这次的盘子太大,咱们一家接不下来,哪里还会让这群东西跟着掺和。原还想着看看哪个是懂事儿的,值得拉拔一把,结果一个两个都是榆木脑袋,不堪大用,不堪大用……”
“……看看,这一两日,有没有反应快的过来寻您吧。”陆三郎端了茶盏啜饮一口,茶已微凉,带出些苦味来。
他心下叹了口气,原想着给沈大人打个前站,早早把和买的事儿安排好了,到时候沈大人一呼百应,彼此脸上都有光彩,奈何这群人就是油盐不进,都想着轻轻松松占便宜。
哪里有那样的好事儿?!也不想想,便真有那样的好事儿,京中早就伸手过来了,又哪里轮得上他们呐!
“算着日子,十六快回来了吧。”陆三郎轻声道。
因陆七老爷与松江本家走得近,子嗣也都巴巴的写了生辰送回松江本家去按照族中排序并取名,陆家子嗣单薄,男娃女娃一起排行一起取名。陆十六郎实是陆七老爷嫡长子。
去岁参加完沈瑞的婚礼,陆二十七郎随赵弘沛往山西去了,陆十六郎则去了辽东,本也是拟今春渤海开冻后,走海路运些特产回登州的。
沈瑞这边得了信要来山东后,就派人快马传递消息到辽东去寻陆十六郎,让他额外买些东西的。陆十六因而推迟了归程,按照沈瑞的吩咐在辽东各地采买所需。
山东这边在收到了沈瑞要外放登州的消息同时,也得知了陆十六郎为沈瑞采买将延期归家的信儿。
如今,陆三郎就只盼着陆十六郎带回的东西能迅速扭转当前局面了。
这日议事后,只有寥寥三四家中小家族再度来拜访陆家,表示愿为陆家马首是瞻,配合和买。
登州原有些名望、有些官场背景的家族则都持观望态度,导致一些摇摆不定的富户也站在了他们那边。
陆十六郎,却在沈瑞都抵达登州后,仍未归来,陆家也不由忧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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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瑞自济南府出来,要穿过青州府和莱州府。他此行本身就十分低调,自然不想惊动地方。
青州府知府荣节是焦芳的门下,见沈瑞安安静静的,也就乐不得权当不知道这位过境。
莱州府知府李楘则是早早让人关注了沈瑞的行程,到了掖县境内,便有人报与他知,他就下帖子相邀沈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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