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缑山鹤飞(五)-《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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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吴德妃娘娘是太后娘家出来的姑娘,早就被一众惯会踩低捧高的奴才们踩到泥里去了。
纵是这样,他们长乐宫出来的也没在哪儿得到过什么好脸。
今儿,皇上这句话出来,就是傻子也知道他这不是来给母后请安,是要带走吴德妃的了。
皇上竟能赶过来替吴德妃娘娘解围,还主动要去长乐宫里坐坐,宫人们简直要被这天上掉下来的好事砸晕了。
长乐宫的俩大宫女恨不得上手去推主子娘娘一把,让她赶紧学一学贤妃的样子,千娇百媚的答应下来啊。
她家主子这样的容貌不说天下无双也差不多了,怎么会有男人不爱啊。
就是这清冷的性子不讨人喜欢!
然而吴德妃看上去仍是淡淡的,温顺的应了一声,又向那熙寿宫女官道了声妾身明日再来请安,方跟着小皇帝身后去了。
熙寿宫的女官看得目瞪口呆,半晌没回过神来,直到御驾走了,一旁小内侍战战兢兢唤了声“姑姑。”
那女官一激灵缓过来,恶狠狠的望回去,瞪得那小内侍慌张的垂下头,她才收回视线,深吸了几口气,稳定了情绪,转身四平八稳走回去,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
去岁皇上选西苑豹房勇士,太后娘家侄女婿保定伯次子梁继安想进去,寿宁侯夫人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满口答应了,皇上却到底没要他。太后气得不轻,母子俩置气直到转过年来才好些。
这次太后是准备狠狠整治吴德妃娘娘的,原本皇上是不待见吴德妃娘娘的,可今儿却巴巴跑来劫了人走,这,这,这是摆明了和太后作对啊……
那女官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脑子越发飞快盘算起来,太后问起要怎么回、太后生气要如何安抚、摔东西如何应对。
很快,内殿里便是一阵兵荒马乱,而殿外院子里的宫人们依旧噤若寒蝉,只有鸟雀无忧无虑的蹦蹦跳跳,叽叽喳喳……
*
长乐宫里也是一阵子兵荒马乱。
谁也没成想皇上能过来,烧水,沏茶,御膳房催点心,一院子的宫人都忙乱起来。
由于吴德妃娘娘素来俭省不喜生事,御膳房送来什么就用什么,而这其中许多次一等的东西是万不能搁到皇上面前的。
寻常皇上要过来,总有人提早过来知会,自然诸样办得妥帖,偏这御驾突然到了,别说长乐宫的急了,御膳房那边也急了。
看人下菜碟儿是宫里的老规矩了,可这事儿万万不能捅到主子面前去,尤其主子突然驾临,谁知道是不是吴德妃娘娘要转运了!
御膳房大太监们不好亲来,亲来就显得太刻意了,又容易没了回转余地,便就推出两个点心局的小管事太监,拎上两大食盒诸般万岁爷喜欢的点心一路跑来。
两人跨进殿门时,偷眼瞥见万岁爷拿着块什么糕吃着,兀自心里忐忑,摆盘子的手都不自觉打颤了。
就听得万岁爷笑道:“老娘娘就喜欢这个味儿。”
原来却是吴德妃拿了太皇太后赏的点心孝敬了万岁爷。
两人齐齐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太皇太后娘娘千岁千千岁,麻利的摆好了盘子碗,迅速退了出去。
长乐宫的管事牌子王显已笑眯眯等在外头,见他们出来,忙笑着过去,拉住两人的手道“劳烦两位了”,拉扯说话间,已经是塞了荷包过去。
若在往常,两人早就神色倨傲收了荷包走人,今儿却是一脸堆笑,反将荷包塞回,一个陪笑道:“老哥可折煞兄弟了。”一个道:“日后还得老哥多关照。”
今日这消息传来,不知道内廷十二监里多少家要转换态度,重新掂量掂量长乐宫的分量了。
王显眯起眼睛来与他们虚情假意客套一番,送了人走,回望宫殿,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已是被自家主子娘娘磨得没了脾气的,早也不提盼着主子得宠自家跟着享福受捧的话了,他那点子卑微的盼望,竟是,主子别把万岁爷气跑了才好。
内殿里,寿哥一边儿用碗盖撇着茶,一边儿瞧着殿内的摆设。
他三五天去一次贤妃的长安宫,每次去都有些不一样的地方,或是案几上摆件,或是墙上的书画,便是什么都没换新的,她也能琢磨着换个摆法,三天两头挪动书案博古架换个地方,让屋里大变样。
贤妃就同他一般,爱玩,爱闹,总有好玩的好吃的送到他面前来。
而吴德妃这里,他都想不起来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了,大约是年节时候。而自她进宫以来,这长乐宫就是这幅样子,充其量,是插瓶的鲜花从秋日的菊花换成了冬日的腊梅,而如今,是烁烁其华的桃花,此外再无变化了。
寿哥收回视线,啜了口茶,看了吴德妃一眼,道:“瞧着,你这里人手不大足的样子,怎的还把人打发出去了?”
却是不久前,吴德妃将这边的两个太监退回了内官监,更将四个自宫外带来的丫鬟直接送出了宫——当然,这四个丫鬟都是张家配给她的。
张太后也因此大为恼怒,将吴德妃连带着夏皇后都叫过去狠狠训了一顿。
夏皇后是直接被骂哭了的,吴德妃却是纹丝不动,既不认错,更不松口叫人回来。
今日便是张太后有意要磋磨吴德妃,削一削她脸面,给她立一立规矩,这才将她晾在殿外。
吴德妃听皇上如此一问,略有些诧异的望了他一眼,她原以为他会是装糊涂的,可他却偏偏不装了,还直接来问她。
她脑子里转了个个儿,便端端正正跪下来,道:“皇上恕罪。”
寿哥嗤笑一声,挥手道:“起来起来,这个样子做什么,哪里来的罪。”他随手撂下茶盏,掸了掸衣襟,看似随意道:“朕的爱妃,打发几个奴婢,还有罪了?”
吴德妃又端端正正叩谢隆恩,方才起身。
她幽幽叹了口气,微微垂了眼睑,低声道:“都是臣妾没本事,本不当说的,既皇上垂询……”
话里的意思像是受了大委屈,偏她声音清冷,说出来便带着那么股子淡漠,便又像是实话实说了。
“皇上知道,臣妾是小门小户出身,家里也没什么主仆规矩,后进了寿宁侯府,也是寄住而已,院里不过两个小丫头子两个粗使仆妇,臣妾便也没学过如何约束下人,这到了宫里,有这许多人伺候,一时管束不过来……”
寿哥盯住她的脸,这张绝色的脸,板得木雕瓷塑一般,表情无懈可击,连一丝丝裂缝都没有。
他似笑非笑勾起唇角,嗯了一声,道:“怎的不打发走宫女,倒把张家与你的人送出去了?皇后竟也能应你。”
吴德妃依旧是神色不动,檀口轻启,叹了口气,“是臣妾连累了皇后娘娘……”
她顿了顿,转而道:“宫人尚且知道规矩,各有差事,各自行事,她们四个却是依仗太后宽仁,偷奸耍滑,寻常躲懒,遇事推诿,便是留下亦用她们不上,反倒要好吃好喝供着,且养的心大了,手脚也不干净起来……臣妾是不会也不敢养这样的奴才了。”
手脚不干净是惯用的撵人借口了。
而这四个人,也不只是偷奸耍滑这几点,她们,还是太后布在这边的眼线。
寿哥饶有兴致的看着吴德妃,想来太后之所以那么恼怒,不单是因着撵了张家下仆伤了张家脸面,更是因着吴德妃这般做等同于是剪除了太后的眼线,这是要脱离张家、脱离太后掌控吗?
他的声音越发柔和,道:“如此刁奴,爱妃处置得对。”又似有意无意道,“张家也是,规矩未免松了些,养得奴才心都大了。”
吴德妃似乎下意识的挺直了脊梁,眼波流转间,似是思量好了什么,声音却越发沉稳:“皇上是不知外头的事儿,恕臣妾冒犯,给皇上说上几句。像侯府这样的大户人家里,许多积年的老仆、尤其是伺候过长辈的,都是有体面的,便是晚辈主子也要敬上一二分。而这样老仆的子女,便也都跟着有了体面。”
“他们凭着老子娘的脸面,在府里挑拣活计轻省油水丰厚的位置,一味偷奸耍滑的,而主子倒要看在他们老子娘的脸面上再三容让。更有甚者,臣妾在外头是曾听老仆讲过,有些高门世家里,仆从也是世仆,几辈子的家生子,彼此联姻,交织成网,竟有奴大欺主之事,逼得主人都没法子。”
寿哥翘着二郎腿听着,嘴角的笑容一直不曾敛去,目光中却尽是探究之意,听她说到此处,不由一声嗤笑道:“这世家大族也跟小朝廷似的。”
吴德妃可不敢接这话,立刻垂眸道:“臣妾愚昧,只道听途说些个村话,不当学给皇上听。”
寿哥摆摆手,似是自言自语,又似同吴德妃说话,道:“朝廷里,文官子侄至多荫入国子监,都是要靠科举入仕,武官子侄也是沙场拼出来的前程,唯有……”
唯有中贵戚里,子侄索官索田无度。
吴德妃脸色变了变,聪明如她,也在不停的琢磨皇上今日的意图,而到此,她已是恍惚明白了些什么。
明白是明白了,然,怎么做呢?
她看着年轻的帝王良久,方缓缓道:“臣妾送走的这四个奴婢,有的是祖母在昌国太夫人身边伺候过的,有姑母是寿宁侯夫人陪嫁的,自到臣妾身边儿起,她们只草草跟着宫里的教导嬷嬷学了几日规矩,伺候的活计却是一样不做。
“入了宫,她们也没少与其他宫人冲突,仗着老子娘在寿宁侯府里有头有脸,更觉得自己是太后娘娘的人,越发将自己也看得重了,处处想压旁人一头。宫里发下来的份例倒由着她们去挑拣,她们出去闹,更是伤了臣妾、乃至伤了太后娘娘的脸面。”
寿哥眉梢轻挑,依旧含笑看着吴德妃,眼底已是寒光点点。
吴德妃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眸光,表情却凝重起来,口气也越发肃然:“她们有差事却不当差,空领着一份份例银子,有她们没她们一个样,甚至她们还会给别的当差的宫人拖后腿,还不如没有她们。这样已是不该,她们竟还能得寸进尺,一味往口袋里划拉东西,这吃的拿的可都是宫里的用度!
“份例有限,她们占去一分,旁人就少一份,时日长了,那些安心办差的人又作何想?一个个心生怨尤又如何能当好差。若想无怨,那就要添用度,大家一齐,不分高下。然一个两个都这样,那整个宫里都是要添用度的了。宫里用度又是哪里来的?”
她忽的抬眼直视寿哥,对上他犀利的目光,竟也毫不示弱,素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竟闪出灿然华彩来,她声音平稳却铿锵道:“宫中用度都来自百姓供奉,宫里索求愈多,百姓劳苦愈重,她们如此,不止是污了臣妾,污了太后名声,更是污了陛下清名。且百姓供奉税银于朝廷,而朝廷用银子之处何其多,又岂容此等小小蠹虫上下其手!”
寿哥的笑容渐渐扩大,笑得一双眼都眯了起来,妥妥隐住了寒光。
他轻轻击掌,大声赞道:“说得甚好!爱妃甚有见地!”
他笑眯眯的看着吴德妃,声音里竟还带着几分诚恳:“今日,爱妃也教我甚多。”
吴德妃平静的脸上慢慢浮现起一个笑容来,却并未让她绝美的容颜增加半点丽色,反而更像是凄清苦笑。
她深深福下身去,垂首道:“臣妾愚见,让皇上见笑了。”
她顿了顿,终是道:“能为皇上尽忠,臣妾万幸。”
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寿哥已收了笑容,用比她还清冷的目光凝视着她。
听她末了这句,寿哥扬了扬眉。
刚想着她是聪明人,不枉当初选她,结果她就来这么一出。
非要点破么。
那么,这不肯一直装傻的聪明人,还算聪明人么?
小聪明而已。
嗯,不过,小聪明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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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从太后那边“救”下了吴德妃,又宿在了吴德妃宫中。
这事在后宫还没掀起巨浪来,前朝的巨浪已来临。
次日,禁中先是下旨裁革各省府州县等衙门冗官四百四十五员,皆天顺以后,以管粮捕盗劝农等事添设者。
吏部倒是不敢这样大手笔了,忙上奏其中几处地要事繁,应存留者二百四十八员。
但皇上没听,统统革了,并表示要“不留虚应事务、空耗国帑的蠹虫”。
期间恰有撞到枪口上的,一锦衣卫副千户黄英身故无子,其堂侄便乞袭职。
兵部表示没这规矩,只是武职,又不是爵位,哪里来的兄弟堂侄承袭的道理。若说前朝有过,那也是中旨天恩。
偏这人认了司礼监太监黄福为义父,那堂侄就以义孙身份央磨,去求这份中旨天恩。
黄福早已投在刘瑾门下,也有几分体面,想着小事一桩,就径直求到御前,不料,被小皇帝直接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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